余述生回忆录之二
余 述 生
1937年9月下旬,我八路军一二九师在刘伯承师长的率领下,从陕西庄里镇出发,日夜兼程,开赴抗日前线。我三八五旅七六九团为师的先头部队,10月初挺进到晋西北代县以南的苏龙口村一带,插入了敌人的侧后方。我们驻地紧挨着滹沱河,隔着一条河水,对面就是阳明堡日本鬼子的飞机场。这个飞机场原是山西土皇帝阎锡山修的,日本鬼子一来,阎锡山的飞机早已逃之夭夭飞过了黄河,机场的一切设备都没有破坏,就拱手送给日本人作了进攻中国人民的空军基地。当时日寇正向忻口、太原一线进攻,每天天刚刚亮,翅膀上贴着膏药招牌的鬼子飞机,就一队队飞过我们的头顶。整天我们都能听到从忻口那边传来的轰炸声。看着日本强盗在我国土地上肆无忌惮的暴行,战士们气得直跺脚,恨不得马上接到命令过河去打击日本强盗。
指挥员们像是看透了战士们的这种求战心情,也日夜忙着寻找战机。果然,没隔几天,战斗任务就下来了,上级决定:袭击阳明堡鬼子的机场。
在一家不大的四合院里,团部举行了一次战前会议。陈锡联团长介绍了一下敌情,并作了简要的动员。战斗任务由三营营长赵崇德带领十连和十一连去执行。那时我们的装备比较差,和这个骄横无比的“皇军”又是初次交手,还摸不着它的脾气;可是,我们这支刚由红军改编的英雄部队的战士们,都热情高昂地迎接着袭击阳明堡的战斗。他们说:“上了前线,第一仗就打鬼子飞机,这可不简单。这一仗,管叫敌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10月19日午饭后,团政治处派我去三营,协助支部作好战前和战斗中的政治鼓动和战场救护工作。我非常高兴地受领了任务,带了一个宣传员和三付担架到了三营。我见了赵营长,他告诉我今夜袭击阳明堡机场的兵力和部署。当我知道十一连接受主攻的任务,我就到十一连去,在连部张连长紧紧拉住我的手说:“余干事,你来得正好,跟我们去打仗吧!”他的声音和动作,今天都显得特别兴奋。他告诉我支部大会、军人大会都开过了,战士们的战斗情绪非常旺盛,连病号都要求参加战斗。部队正在休息,我就去村上动员担架队。老乡们一听要去打鬼子,都很高兴,特别是青年人劲头更足,几个钟头就扎成了四十多付担架。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余辉照映着已经落尽叶子的树林,队伍在村西头的空地里整齐地排列着,正在作出击前的最后动员。战士们脸上的神情都很愉快而严肃,没有人说话,只有从亮光闪闪的眼睛里才看得出他们的内心激动。汪乃贵副团长和赵营长都讲了话,特别是赵营长的话讲得更激昂慷慨。他说:“党和上级把上前线第一次战斗任务交给我们第三营,我们要坚决打好上前线的第一仗!”接着他当场把自己长期积存的五元钱双手交给了汪副团长,声音激动地说:“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这就作为我交的最后一次党费。这是我向党表示的决心!”营长的情绪感染了所有的人,我们喉咙都梗住了。党员和群众、干部和战士都一起表示:“营长的决心就是我们的决心!”
19时过,部队出发了。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滹沱河的急流哗哗地响,远远偶尔传来疏落的炮声,四周一片沉寂,喳喳的脚步声,听起来分外清晰。走了一里多地就到了徒涉点,我们一个接一个跳下河,水齐腰深,大家手挽手结成一条链,冲着水浪往前走。滹沱河水不但很深,且流得很急,冲得我们摇摇摆摆的,河底的淤泥特别深,一停脚就有陷进去的危险,好些人把鞋袜都陷掉了,赤着脚上了岸。大家拖着湿透的棉衣棉裤,直奔飞机场。赵营长带着十连走在前头,插入飞机场的西北角,准备先发起进攻,拖住敌人,并监视代县方向敌人可能来的增援,以便十一连专打飞机。约莫20分钟,我们已进到机场的正东面,机场死沉沉的,没有火光,也没有人声,鬼子都睡死了。从昏黑中我们已能模糊地看到机身的庞大的影子,一列列排得很整齐,我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脚步也不觉放轻了。部队集结了一下,由张连长部署了战斗队形后,就迅速果敢地直扑飞机场。我们前进到距离飞机大约只有五十米了,敌人还在营房里做他们的好梦哩。一点没有发觉我们。我觉得时机已到,该打了,就忍不住小声对张连长说:“现在该打啦。”张连长把手一摆说:“不行,要打就打它个痛快,到飞机跟前去干!”话刚说完,突然我们的西南面,鬼子“哇啦啦,哇拉啦”叫了几声,接着两下清脆的枪声打破了沉寂的机场,原来营长他们没有找到守备飞机场的鬼子住的地方,就带着十连从西北边突入了飞机场,和鬼子的哨兵碰上了。就在这一瞬间,十连、十一连同时发起了攻击信号,两个连队一齐朝着飞机开了火。
虽然我们过去经常遭受敌人飞机的轰炸扫射,但是,停在地面上的飞机,谁也没见过。战士们一扑到飞机跟前,好些人都大声叫起来:“狗日的,好大家伙!”有的干脆连枪都不放了,边说边用手摸,有的更索性爬上了飞机翅膀,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好像连自己来的目的都忘掉了。张连长一看可火了,拉开嗓门叫起来:“你们摸啥子的,还不快下来给我打!”这一喊,大家才醒悟过来了,纷纷跳下飞机,端起步枪、机枪、冲锋枪对准飞机脑壳、肚子、屁股乱扫一通。黑夜里,也看不清到底把鬼子飞机揍得怎么样了,只觉得还没有完全把它捣烂,心里很不过瘾。突然有几个战士叫起来:“光用枪打不行呀,你们站开,让我用手榴弹来揍它!”接着就是“咣—咣”手榴弹的爆炸声夹着密集的枪声,震撼了整个机场。
我军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袭击,把这些骄傲的“皇军”打的懵头转向,摸不清是哪里来的“神兵”。有一刻钟左右,鬼子竟像乌龟一样缩在营房和掩蔽部里,一枪都没有敢放。我们只顾打飞机,也不去管鬼子了。突然间,从机场的西北一下子升起了几十发红红绿绿的照明弹和信号弹,一眨眼,把机场照耀得如同白昼,鬼子机枪、步枪随着向我们猛扫过来。赵营长喊了一声“卧倒!”我们都迅速地趴在地上,向鬼子还击。鬼子在离我们一百多米的地方冒出了地面,大约有一、二百人,用密集的队形向我们反扑过来。一看敌人上来了,我们指战员都抑制不住杀敌的怒火,步枪、机枪、手榴弹都集中火力朝向鬼子打,前面的鬼子一排排地倒下了,后面的又拥挤着向我们猛扑而来,双方的火力在夜空中组成了一片交叉的火网,子弹暴雨般洒在毫无遮拦的平坦的机场上,落在麇集的人群里。
一场激烈的白刃格斗开始了,到处都听到“叮叮咔咔”的刺刀的撞击声,枪托打在鬼子带钢盔的脑袋上的闷裂的声音,刺刀捅进鬼子肚皮时的凄厉的叫声。敌人确是很顽强的,这批用“武士道”精神培养出来的法西斯,像恶狼一样暴戾凶狠。但是在我们身经百战的英勇顽强的八路军面前,敌人混乱了、溃退了!我们机枪、步枪跟着在敌人屁股后面扫,机场上横七竖八地丢了几十具鬼子尸体。
鬼子第一次反扑失败了,紧接着又组织了第二次、第三次反扑。我们一面打击敌人的反扑,一面继续轰击敌人的飞机。正在打击敌人第三次反扑的时候,一架飞机的油箱被手榴弹命中了,一股浓密的黑烟卷着红火冲了几丈高,火舌舐着机身,顷刻间,整个飞机都被熊熊烈火烧着了。这一下,可找到窍门了,连着第二架、第三架……所有二十几架飞机都烧起来了,机场成了一片火海,强烈的汽油味混着浓密的火药硝烟味直呛喉咙。
敌人一次又一次地反扑,一次又一次地被我们击溃了。在我们击退敌人第七次反扑的时候,飞机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已胜利完成任务,我们一边打敌人反扑,一边准备撤出战斗。正在这时候,从机场北面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营长判断是代县方面敌人的增援部队到了,立即命令部队迅速撤退。营长亲自指挥着后面的一个排,掩护部队退出战斗。正当我们撤退着,鬼子又打出几十发照明弹,接着几挺机枪向我们扫射过来,只听见通信员喊道:“余干事,营长负重伤了!”我的心一下都紧了,当时离营长旁边有几十步远,又扶着一个伤员后撤,身边没有担架,只好大声叫通信员扶着营长赶快往后撤,通信员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背起营长就跑。刚直起腰跑出几步远,敌人又是数十发照明弹射向天空,接着又是十几挺机枪向我们实施火力追击,两个人一下都沉重地跌倒了。我急忙跑过去一看,营长和通信员都牺牲了……
我和赵营长认识并不久,平时接触也不多,但是在短促的战斗中,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共产党员的光辉品质,他的英雄形像,我却永远不能忘记。他实现了对党的诺言,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为中华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
赵崇德的英名将永远留在人民心中,像滹沱河的水,长流不息。
(此篇回忆录是1957年作者余述生将军庆祝建军三十周年,为《解放军报》栏目〈光荣的三十年〉征文活动所撰写,可查《解放军报》数据库1956—1965,文献编号:84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