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校友投稿】
西藏高原烈士孩子
钟建新
18军和老一辈西藏军人的孩子,大多数很小就在西藏军区保育院、八一校生活、学习、成长。
小时候,不认识父母,印象中的父亲就是黝黑肤色,个子高大穿军装的军人。妈妈就是那个对着我们笑,伸出手抱我们的女军人。兄弟姐妹同在一个保育院,也相互不认识,在保育院长大的孩子们中,有很多这样共同的经历。
在保育院、八一校还有一些孩子,父亲有的在进军西藏时牺牲,有的在西藏平叛和对印反击战中牺牲,有的在保卫西藏,建设西藏的工作中积劳成疾牺牲,有的在往返西藏路途发生翻车事故牺牲。保育院、八一校各个年级,基本都有这些高原烈士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父辈永远留在高原的烈士陵园里。这些孩子,有的岁数很小送到保育院,因岁数太小记不清父亲的面容。有些还没有出生父亲就牺牲了,没有见过父亲,没有依偎在父亲温暖怀抱里。他们看到的父亲,是照片里那个年轻军人亲切的面容。烈士孩子们对父爱的渴望,对父亲深深的想念,是我们这些在保育院、八一校长大,和父母在一起共同生活时光不多的同学,也无法真正了解烈士孩子们心里永远的痛,他们的童年,比我们少了更多的温暖。
在八一校,有一对活泼可爱的双胞胎姐妹,八一校老校友基本都认识的抗美援朝这对姐妹花。他们的大哥是八一校友敬重的万里大哥,大弟弟建设,小弟弟马边都是在保育院,八一校长大的。大弟弟建设和我是同一个保育院,八一校同年级的同学。在八一校时,只知建设是烈士的孩子。直到这几年,和抗美姐有联系后,才略知一点抗美姐父亲马忠先伯伯的经历。当我给抗美姐说,想写高原烈士的孩子,抗美姐找出了马忠先伯伯给战友的信,爷爷留下的资料,马忠先伯伯牺牲后,军区给抗美姐的爷爷奶奶,妈妈写的信,还有马忠先伯伯教过的学生,同是18军老军人制作的美篇。当抗美姐给我讲述马忠先伯伯的革命经历,牺牲的情况时,数次哽咽说不下去,我留着泪记下了马忠先伯伯一家人的一部分经历。
1969年,马忠先烈士的子女万里大哥,抗美姐,援朝姐,建设同时报名参军,马边小弟弟还小,继续上学。经过3个月的新兵训练,万里大哥分到昌都军分区汽车修理连,抗美姐分到林芝陆军第115医院,援朝姐分到林芝军分区,建设分到山西总参测绘局。兄妹3人随运送新兵的卡车,开往西藏。七十年代,无论新兵进藏,老兵退役离藏,都只能坐卡车。卡车虽有篷布遮挡,可挡不住初春时节高原的寒风。跟随新兵连200多女兵一起进藏的抗美姐,援朝姐,一路风寒,一路颠簸,可她们心里充满热情和期待。西藏,是父亲奋斗的地方,也是父亲献出宝贵生命的地方。抗美姐,援朝姐心里共同的呼喊:爸爸,我们来了,离您更近了,我们会和您一样,在高原奋斗。
林芝军分区派宣传队去墨脱慰问演出,援朝姐参加宣传队,随宣传队徒步去墨脱慰问。70年代的墨脱没有公路,无法通车,一年之中有9个月不能与外界联系,被称之为高原孤岛。部队和村民进出墨脱,只能骡马驮运和肩挑背扛,路途蕴藏着太多未知的危险。进出墨脱要翻越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隘山口,穿越阴雾不散,蚂蟥、毒虫、毒蛇出没的原始森林,随时可能遇到的雪崩、塌方、滑坡、飞石、泥石流、倾盆暴雨……,那些陡峭的山,湍急的河流,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让徒步走进墨脱的军人要遇到无数的危险。坚毅的援朝姐,没有怕苦怕累怕危险,没有掉队,身上多次被蚂蟥咬,只能轻轻拍打,让蚂蟥放松吸盘掉下来。一个10多岁的小女兵,在那样的身体状况下,跟着宣传队走过羊肠小道,穿过密林,翻过高海拔积雪山口,这需要多强的毅力。这支宣传队和亲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徒步走进墨脱,来回用了整整28天,才返回林芝。援朝姐,是宣传队一员,胜利完成了徒步走进墨脱慰问演出任务。我无法知道援朝姐,当年徒步进出墨脱具体详细情况,但我知道当年进出墨脱的困难和危险,知道高原烈士的孩子,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情况下,更多的是一份坚强。
分到林芝第115医院的抗美姐,先是到炊事班当炊事员。当猪倌,要喂十几头大肥猪,猪倌责任重大,因部队过年过节改善伙食,要杀猪会餐,战友们要吃上香喷喷的新鲜肉,全靠平时养的这些大肥猪。新上任的猪倌,不怕脏不怕臭,每天打扫猪圈,煮猪食,干劲十足。没想到有一天,出了一个小意外。抗美姐在给猪槽倒上猪食后,想把猪槽往里挪挪,便于大肥猪吃食,就顺手捡了块木板,用木板去推猪槽,哪知道猪槽太重,木板啪一下断了,断了的板子一下翻过来,打在抗美姐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捂着流血的鼻子,战友陪着赶紧到门诊处理。那块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油腻腻的板子,很脏,把鼻子打破,更怕得破伤风,经过门诊的处理,抗美姐鼻子被纱布包上,忍着痛又到猪圈继续工作。可鼻子上这块伤,老是不好,每天用纱布包上,后来不用纱布包时,伤还没有好,鼻子上就有时被抹上红药水,成了显眼的红鼻子,有时被抹上蓝药水,又成了显眼的蓝鼻子,让战友们又心疼又好笑。被打烂的鼻子,至今还有一块小疤痕。
在115医院,抗美姐和医院战友参加巡回医疗队,到部队为官兵做好医疗保障,到藏区给藏族老乡送医送药,背着小背篓上山采中药材,自制中药。夏季要上山伐木,还要挖地担水种蔬菜,储存冬季的菜。医院修房时干体力活,扛大包。当时西藏运输困难,自力更生是部队的传统,参加生产劳动,修建营房,女兵也不例外,抗美姐也是这样经受了艰苦锻炼,慢慢成长起来。从炊事员、饲养员、护理员、护士、护师,一步一步走过来。抗美姐如饥似渴学习医疗护理技术,很快成长为医院的医疗骨干。就像马忠先伯伯那样,用自己的医疗技术,忘我的工作态度,给前来救治的高原军人们,藏族老乡,地方工作人员无私地奉献。
在115医院,后来成为业务骨干的抗美姐,曾多次参加医疗抢救小组的抢救治疗工作。记忆深刻的一次抢救52师154团一位战士黄兴珍,这位战士是被誉为张思德式的英雄。在部队烧炭时,这位战士晚上巡视炭窑,失足掉进炭窖里,被救时生命垂危,全身烧伤面积达85%。115医院立即成立抢救小组,全力抢救英雄战士。抢救小组医护人员,不分昼夜精心医疗,细致护理,英雄战士终于闯过休克关,感染关,慢慢恢复一些后,又对战士烧伤后痉挛的膝关节,手关节做了植皮手术,使英雄战士恢复了一部分机体功能,直到英雄战士被转送到成都的四川荣军疗养院,救治英雄的工作才结束。抗美姐当时是护理员,在漫长的抢救治疗中,阶段性参加了护理工作,在陆续参与抢救小组的护理工作中,看到了英雄战士的坚强,学到了很多医疗护理技术。
还有一次参加医疗抢救小组,林芝更张林场一位职工在伐木时被大树砸伤,昏迷不醒,因是颅脑外伤,无法搬动和汽车转运到115医院。只能就地抢救。115医院外一科主任在紧急组建科室医疗抢救小组时指出:这次派出的抢救小组,是代表115医院去抢救医治,一定要派出技术过硬,责任心最强的医护人员组成抢救小组。抗美姐被科室指令护理小组负责人,带领护理小组跟着抢救队去更张林场。到了更张林场,抢救队立即投入紧张有序的抢救工作中,几乎是24小时连轴转,累了就靠墙眯一会眼睛,打个盹就算休息了。林场条件差,吃住都困难,全体医护人员没有丝毫懈怠,无暇顾及休息。抗美姐负责的护理小组,细致护理,精心治疗,在更张林场艰苦环境中,抢救伤员半个多月,伤员脱离危险,伤势平稳一些后转送到115医院继续治疗,抢救小组医护人员,胜利完成了抢救任务。抗美姐也因参加这次抢救工作,带领护理小组,忘我工作完成任务,受到表彰。
马抗美、马援朝双胞胎姐妹合影照
抗美姐,援朝姐都在西藏林芝15年军龄。抗美姐已无法记清坐过多少次车往返林芝至成都,记不清有多少次往返拉萨,山南等地。从115医院到林芝县城,林芝军分区,八一镇,林芝的山山水水,留下了抗美姐,援朝姐的身影。万里大哥在昌都军分区服役5年,兄妹3人在西藏奉献出最美的青春年华。抗美姐给我讲述她在部队的经历很多是快乐的回忆,那些艰苦的锻炼,谈得云淡风轻。抗美姐告诉我,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军人,在平凡的医护岗位上工作,没有惊人事迹,没有特殊贡献。性格开朗活泼的抗美姐,把她的笑声,歌声,带给战友们。高原烈士的孩子,在高原经受锻炼、勤奋工作、快乐而坚强的生活。
我逐渐了解抗美姐,了解高原烈士孩子,是我在遭遇车祸重伤致残后。抗美姐和我建了微信,告诉我,她也曾遭遇车祸重伤,送川医急救时,血压几乎测不到,复合伤非常严重。在川医抢救,下病危通知书,住重症监护室,转普通病房,在川医治疗一个月后才出院,卧床半年有余。那些伤残,也曾让抗美姐一蹶不振,痛苦、心灰、消沉。抗美姐给我看了她受伤后女儿给她写的一封信,字字是泪,句句是对妈妈的深情。在家人和亲人们的关心、照顾、鼓励中,抗美姐慢慢站起来,坚强地和伤痛博弈,忍受着巨大痛苦坚持康复。抗美姐用她亲身经历,鼓励我,给了我太多的信心和力量。
抗美姐车祸后经鉴定,胸部和双下肢都已伤残评级,每天的疼痛一直折磨着抗美姐。坚强的抗美姐,不要残疾证,带着身残的疼痛,后遗症引起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参加了红后成都雪域艺术团。该团是以18军后代,西藏退役军人,以及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后代组成的业余艺术团队。多年来,为宣传18军前辈丰功伟绩,宣传老西藏精神,自编、自创、自演了歌曲、舞蹈、歌舞剧等很多节目。抗美姐跟随艺术团,去革命老区演出,到学校、到社区、到农村演出,参加电视台录制节目。现在的抗美姐,用她惊人的毅力,已完全恢复正常的生活。我们18军后代,八一校友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朝气,活力四射,身残志坚的抗美姐。
我和抗美姐几年来在微信中交流,常一起笑一起哭,记忆最深的是我写出《老西藏的孩子们》那篇小文,在《雪域老兵吧》平台推出。小文里有一小节描述:我们每学期的成绩单和体检表,八一校会寄给远在西藏的父亲,父亲每个学期都可以了解到我们的学习,生活和健康情况。小文推出的那天晚上,我和抗美姐语音聊天时,抗美姐说了一句话:“我们兄妹的成绩单,爸爸从没看过”。抗美姐和我那天晚上都哭了,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隔屏不停流泪哭泣。就在那天晚上,我心很痛,第一次明白高原烈士的孩子心中对父爱深切的渴望,伤痛。我们18军的孩子,老西藏军人的孩子,从小在保育院,八一校长大,我们遗憾小时候缺少父爱母爱,缺少家的温暖,可高原烈士的孩子们,更缺父爱,更缺家的温暖。
在八一校,我同班同学彭瑞灵,同年级同学彭瑞新这一对兄妹,也是烈士的孩子。
彭东源烈士
兄妹俩的父亲彭东源伯伯,山东平邑县人,1946年参军。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战役,随18军走到四川。1950年18军在乐山进军西藏誓师大会后,随部队进军西藏。1954年部队安排彭东源伯伯去武汉高级步校学习,1956年毕业时,已安排分配到福建,彭东源伯伯坚决要求回西藏,回高原老部队。回到西藏的彭东源伯伯,1960年参加西藏平叛时,在那曲地区牺牲。
彭妈妈和子女彭瑞新、彭瑞灵、彭瑞汉的合影照
父亲牺牲后,兄妹俩在八一校长大,小弟弟彭瑞汉岁数小,跟随在妈妈身边长大。父亲牺牲时,兄妹岁数小,对父亲了解得很少,想念父亲时,只能看看父亲的照片。1969年底彭瑞新参军到50军150师48团,弟弟参军到天津警备区,妹妹彭瑞灵仍在农村当知青。到那曲烈士陵园去祭拜父亲,一直是三个孩子的心愿。可妹妹和弟弟,因身体原因,无法去西藏。退休后的彭瑞新终于如愿去了西藏,但因高反严重,无法前去高海拔的那曲烈士陵园祭拜父亲,只能抱憾又从西藏返回成都。
彭东源伯伯从1960年牺牲就永远留在那曲烈士陵园,相伴西藏雄伟的雪山,永远守护着祖国的疆域。漫长的时光,长久的分离,每当清明,兄妹三人只能含泪在遥远之地祭拜父亲。小时候不能和父亲相见,长大后又无法去祭拜父亲,这是彭瑞新,彭瑞灵,彭瑞汉3个烈士孩子心中永远的痛和深深的思念。
高原烈士的孩子,他们没因父亲是烈士去要求特殊照顾,也没有因缺失父爱消沉,他们更坚强,更努力。彭瑞新三兄妹就是这样,退役后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困难和波折,默默面对,自强不息,在平凡岗位上努力工作,用坚强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2021年,中央电视台七频道“老兵你好”节目组,专题制作了一集采访18军子弟的节目。抗美姐和18军孩子王边疆,王鲁华兄妹,一起讲述了18军军人父母进军西藏的艰辛,保卫西藏,建设西藏,舍小家为国家的奉献。抗美姐在录制的节目中,深情讲述马忠先伯伯革命经历,英勇牺牲的事迹。我流着眼泪听抗美姐的讲述,第一次了解英雄马忠先伯伯,第一次真正知道烈士孩子心里的痛和缺憾。烈士的孩子们,合影照片中都缺少了军人父亲,没有一张真正的全家福照片。我注视着两张缺少父亲的全家福,心痛无比,眼泪不住流淌。高原上有很多和张玉梅阿姨一样的烈属阿姨,她们承受了巨大打击和痛苦,却还是在西藏坚持工作,默默奉献。烈士孩子们,和妈妈一起承受了很多委曲和不易,对缺失的父爱有深切的痛,可都和妈妈一样坚强。
这篇小文,我断断续续写了近两个月,在与烈士孩子的交流中,我总是忍不住流泪,体验着他们的心灵感受,西藏高原烈士的孩子们传承红色血脉,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更多的是坚强,我为他们心痛,为他们感动。
我们18军前辈,老西藏前辈,在高原牺牲的烈士,是用实际行动,用生命诠释对党的忠诚,为了保卫祖国边疆,建设西藏,义无反顾抛家离子,放弃内地优越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英勇奋斗,忘我工作,将他们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西藏高原上。为我们的老前辈,为我们高原烈士深深感动。
向老前辈致敬!向永远护卫着西藏的高原英烈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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