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校友投稿】
父亲的故事
高中原
父亲高文举
冷风刺骨,滴水成冰的寒冬。一缕阳光悄悄地透过窗户玻璃飘进来,缓缓温暖着房间。
几个好友围坐在茶几旁,细细品尝着茶的沁味,在香烟雾气弥漫的世界,海阔天空的侃大山。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轻轻飘移。
也不知谁的话题一转,说到家庭,说到兄弟姐妹,说到挚爱亲朋,说到童年往事,说到自己的父母亲。大家时而细细的回忆,时而激烈的争论。突然,一个朋友猛地把头转向我,让我讲一讲我的父亲。听到这话,我楞住了,头脑中一片空白和茫然。我的父亲,我是真正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父亲接触的时间太短太短,短得无法形容,短得无法表达,短得可以屈指计算。
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需要,参加解放西藏、建设西藏的远征跋涉,把年幼的我送到四川大邑县唐场镇上的西藏军区保育院。我们从这个时候开始就缺失了父亲的照顾和温情。不光是我,就连我的发小们也都是这样。
在保育院,我们虽然生活上有保育阿姨的照顾,过着集体生活,但是按照保育院的规定和教养要求,还是要学会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照顾自己,养成独立自主的好习惯。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保育院就把我们送到成都西郊茶店子西藏军区八一小学。这个学校也是统一管理,统一住宿,统一学习,统一生活。就连后来进地方中学,都还是要挑选一个有吃饭和住宿条件的学校。
父母亲远在天边,长期建藏,扎根高原,屯垦戍边,雪域为家。孩子们自己在后方独立学习,独立生活,独立成长。在我的心目中,西藏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也无从得知。有一次弟弟非常幼稚地问我:“西藏远吗?西藏很‘稀’吗?”我无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西藏遥远而陌生,但又是那么亲切,寄托着对父亲的思念。说它远,远得我们无法涉足,远得那么神秘,远得不可高攀。说它近,因为西藏常驻我们心间,因为那是我们父亲解放、战斗、用生命去捍卫的地方。
父亲在西藏边陲,是我们心中遥远的牵挂,亲切而又陌生的思念。
我们是有父母亲的孤儿,我们是有家而不能回的孩童。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在那个特定的环境,在那个特定的情况下,我们是新中国第一批留守儿童。
后来我参加工作,父亲因身体原因和工作需要,调回四川,我们才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是,当时由于父亲和我们都忙于工作,回家的机会极少,闲谈的时间很短,我们对父亲的了解也非常肤浅和有限。
随着时间推移,在慢慢的接触中,从他的只言片语和与他相识的老人那里,开始对他们过去的事情有了一些简单的了解,而这种了解,也只是荒野一粟,沧海一贝。
父亲不愿意说他自己过去的事情,不愿意提自己的作战经历,挂在他嘴边只有那么简单几句:“革命战争,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轻松,不是那么容易,打仗是会死人的,一仗下来,要送走多少伤员,要埋掉(牺牲)多少军人。我这条命是战场上捡来的,不容易啊!”近几年,我注意收集父亲的资料,询问父亲过去经历,带着好奇问题向父亲讨教,于是对父亲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江苏睢宁县黄河古道旁,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杜湖,这是我们的老家所在地。我的父亲高文举出生在一个较为殷实的小农家庭。家有少许薄田。爷爷除了务农,还会干点木匠活。在那个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年代,地里的庄稼能保证全家基本吃饱饭,有手艺就可以挣点小钱小补家用。为了这份家业,爷爷便把7岁的父亲送到离家十几里路的刘楼去读书。
学习使人开窍,学习使人聪敏,学习使人上进,学习使人开拓眼界。通过学习,父亲在读书识字的基础上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更巧的是,父亲就读的这个学校,一位姓宋的副校长是共产党员,他常常给父亲灌输共产党的基本理论和革命思想,使父亲产生了革命信念和决心。1942年初,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刚满13岁的父亲,就秘密加入了共青团并参加革命工作。
当时,江苏睢宁县是新四军4师的活动区域,被称为淮北3分区。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新四军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在校长的鼓励和乡亲们的簇拥下,在“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小日本”的口号声里,父亲带领8位同学,报名参加了新四军。由于父亲工作积极认真,当年即转为共产党员。
父亲年纪小,刚开始被分在新四军4师淮北3分区政治部宣传队。班长名叫王干,副班长就是我的发小和同学田辉的母亲,也是我的发小和同学张戈平的姨妈沈素斋。小队员们积极到各乡各堡,走村串户,发动群众,宣传抗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有了一种不满足的想法,他向组织提出,要求下到普通连队直接参加战斗。但由于年纪太小,组织上没有批准。他又多次执著地要求着,终于在他15岁那年,被分配到一线部队,加入到抗击倭寇,消灭日本鬼子的战斗部队。
父亲参加新四军后平生第一张照片
父亲说:“那时年纪小,身体好,头脑简单且单纯。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心杂念。一心就是跟着队伍走,一心就是想怎么打好仗。那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有两句简单的口号:“不怕累,不怕死!”
抗日战争是艰苦的,形势是严峻的。当时的情况是敌强我弱。在日寇和敌伪顽的夹击下,新四军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运用毛主席的游击战学说,积极展开运动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因此,边打边走就成了家常便饭。有时一个夜晚,为了生存,部队需要连续多次转移。在一次转移途中,父亲困极了,走着走着就站在路边睡着了,部队也走远了。刚好营长刘万全(红军老前辈,我的发小和同学刘冲的父亲)因事骑着马路过这里,马上叫醒了父亲。营长怕父亲再睡着,就让他拉着马尾巴。就这样,父亲一边拉着马尾巴,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迈着不听使唤的脚,回到了部队新的宿营地。父亲说,那时生活是艰苦的,战斗是残酷的。革命就靠信念,革命就靠团结,革命就靠精神,革命就靠意志。有时候,敌人把队伍包围了,需要突围。团里的主要领导就把几个可靠的党员干部召集在一起,把团里有限的经费分成几个袋子,每个袋里装50个大洋,每个人背一个。突围后到了指定地点再上缴集中保管。父亲就是经常背钱袋子的一员。
革命根据地是靠部队打出来的。当时,敌人的兵力大约是我军的六七倍之多,敌人当时就有整编新10旅,184师,64旅等等部队,还有所谓的交通警察总队。这些都是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另外河南省当地还有保安司令张岚峰所辖5、6个团。敌正规军装备非常好,除了按编制配备的轻重武器,其中正副班长还装备了冲锋枪。敌人还配备了野炮,山炮。就连保安团都有几门山炮。蒋经国的交警部队甚至还装备40火箭筒,杀伤力极大。父亲说,直到1947年下半年,我所在的旅才有一门92式步兵炮,但炮弹只有几发,一直不敢大胆放手使用。部队的武器弹药全部是靠消灭敌人,缴获作战物资补充而来的。
在敌人包围和压缩下,根据地越来越小。活动地域越来越窄。根据地东边只剩下肖县,宿县,永城等狭窄地区,西边只有睢县,杞县,太康等小面积地区。在最危机的时候,张国华司令员带来八路军主力部队。在张国华司令员的指挥下,情况开始逐步好转。张国华司令员带领我们在运动中歼灭敌人。先打弱的,后打强的。消灭敌人补充自己。父亲屈着手指如数家珍的对我说,部队先后解放了睢州,宁陵,鹿邑,柘城,永城,夏邑,渦阳,蒙城,杞县,太康,鄢陵,扶沟,亳州,阜阳,太和,沈丘,临泉,项城,商水,淮阳,新蔡,西华,上蔡,兰丰,考城(现兰考县),中牟,息县等20多座县城所辖区域。使这个地区近百万劳苦大众获得翻身解放,摆脱了国民党的压迫统治,初步解决了土地问题和兵源问题。大约到1947年?或1948年初,已发展为3个独立旅,8个军分区,还有许多独立团和各县的县大队,区中队。我们拥有了东至津浦铁路,西至平汉铁路,北至陇海路,南至淮河,几万平方公里的地盘。父亲说,随着胜利的不断发展,张国华司令员的威信在战士心中也日益提高。每次战斗动员,不说别的,只要说是张司令亲自部署的,战士们就嗷嗷叫向前冲。战士们知道,张司令带领我们又要打胜仗了。
父亲笑着说,后来,淮海战役就是在这个广大的地区展开的,可以这么说,豫皖苏军区为淮海战役准备好了决战的区域,准备了充足的人力和物力。
二、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党反动派加快了对解放区的进攻。父亲的部队被改编为豫皖苏军区独立1旅35团,父亲被任命该团3营8连指导员。父亲参加过龙岗战斗,豫州战斗,开封战斗,杞县战斗等大小几十次战斗。父亲虽然年龄不大,但是经过多次战斗的洗礼,可以说是一个意志坚定,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了。
解放战争进入关键时期,中原大地迎来了一场决定国共两党命运的大决战——淮海战役。战争是解决政治斗争最残酷的手段。战役进入第二阶段,中原野战军在徐州南线攻陷重要的战略要点——宿县,切断了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南北联系,为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为了打通徐蚌铁路,蒋介石派出由黄维带领的全是美式装备的12兵团,企图打乱解放军的部署。黄维的12兵团由蒙城出发,强渡涡河,向解放军发起了猛烈攻击。豫皖苏独立旅一部和友邻部队的任务是在南坪集浍河岸阻击敌人。在上级的指挥下,一步一步诱敌深入。最后,和兄弟部队一起,把黄维兵团全部包围在双堆集附近,准备将其围歼。国民党徐州剿总副司令杜聿明见大势已去,慌了手脚,突然决定11月30日放弃徐州向永城方向逃窜。当时中野解放军派出的阻击部队还在路上,情况十分危急。豫皖苏军区突然接到紧急命令,迅速抽调一部分兵力跑步前进,先敌赶到阻击地点,马上构筑工事进行前期阻击。豫皖苏军区是仓促进入阵地,边打边修工事。战斗激烈的程度可想而知。杜聿明率领的蒋军基本上都是美式装备,天上有飞机轰炸,地下有坦克冲击,远处有远程大炮轰击,近处有机枪扫射。而我们的战士,手中最好的武器就是步枪,手榴弹和炸药包。革命战士就是凭着理想和热血,以及不怕牺牲的精神,顽强拼搏。父亲说,受伤和牺牲的战士太多了,他所在的那个连队大约120多人,战役打完后,整个防御阵地包括父亲在内还剩9个人。为了保住这个连队的番号,就临时把他们放在后方团部教导连做暂时休整(教导连指导员名叫王长安)。并把涡阳支队的一个连补充进来。
由于阻挡住了杜聿明集团西逃之路,为淮海战役第三阶段歼灭黄维和杜聿明集团起到了关键作用。
父亲说,从解放战争开始到结束,他带的那个连队,先后牺牲了很多人。父亲屈指算着告诉我,牺牲的战士真是太多了。父亲含着泪花对我说,他记得牺牲的连干部就有指导员王金堂,刚刚上任几个月的连长候XX,副连长韩永骏,吴元圣,张玉清,等等。负重伤的有连长程运生,副连长崔先行,副指导员李平。还有许许多多的战友。由于许多战士都是临时补充过来,再加上时间太长,许多人名字记不住了。但是,这些人的音容笑貌时刻出现在父亲的眼前。三年解放战争的期间,父亲这个连队,前前后后一共补充了3个半连队,大约400——500多人。
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个淮海战役中的小插曲。有一次打完仗,部队正在休息。父亲因为肚子不舒服,跑到附近的庄稼地里方便,正在方便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动静,他转身一看,原来国民党被打散的十几个残兵正躲在庄稼地里。父亲大喊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父亲笑着对我说:“我的运气太好了,拉一泡屎都能捉到十几个国民党俘虏兵。”
三、1949年2月18日,根据中央的命令,豫皖苏军区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张国华军长带来的20旅(原属7纵),改编为52师,豫皖苏独立1旅改编为53师,豫皖苏独立2旅改编为54师。豫皖苏独立3旅被编入16军,成为48师。父亲在53师159团3营。
告别亲人 进军西藏
祖孙三代合影
父亲参加过渡江战役,衡宝战役,湘赣战役。跨过安徽,挺进江西,横越湖南,穿过贵州,到达四川。在新津集结后准备进藏,后来进入西藏,父亲参加了平叛。
平叛结束,159团为了保卫疆土,进军西藏山南地区并改编为山南军分区。父亲最早在西藏军区边防二团担任政委,后来因为工作的需要,父亲又到山南军分区担任过后勤部政委,政治部主任等职务。
父亲是从部队基层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他深知基层部队生活的艰苦和不易。为了保证边防部队物资供应,他常年翻山越岭,下连队,到哨所,实地考察。和基层单位的同志一起动脑筋想办法,利用有限的资金去解决大量实际的问题。
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前的准备阶段,父亲接到的任务是对东线由团长白泉、政委叶大全带领的西藏军区边防1团进行物资保障和补给。
当时分配给父亲只有山南军分区的一个汽车连。成百上千吨的战役物资要运到前线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形势不等人,时间不等人。为了完成任务,父亲向上级请示,经同意,父亲立刻向隆子县,郎日县,加查县,拉加里县四个县下达任务,请他们派民工前来支援。隆子县,郎日县,加查县分别由县委副书记带队,拉加里县由县委常委公安局长带队。大约集中了五六百余名藏族同胞,同时牵来二千多马匹,牦牛。运输弹药,食品,药品等战备物资,为作战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运输任务是艰巨的。经过派人实地考察和充分的计算,先由山南军分区汽车连用汽车把物资经隆子县运到三安世林。到了三安世林,由于汽车无路可走。只能改为由事前组织和准备好的部分战士和藏族同胞用人背,用马匹,用牦牛驮运,向指定地区前进。
运输任务十分艰苦。一名战士或者藏族同胞大约只能背五六十斤。据父亲回忆,来回要走七、八天,基本上每个人还要消耗掉十几斤左右的粮食。马匹、牦牛大概可以驮运150——200多斤。运输队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到达一个叫马其墩的地方。到了马其墩,路就更难走了,西藏是著名的高寒地带,地形落差变化极大。有的地方甚至连牲口都不能行走。高高的山谷,深深的渊涧,寒冷的天气,稀薄的氧气。走一步停三步,走一步喘三口。到了晚上休息,怕掉下山谷,战士们和民工们只能用被包带把自己拴在树上,睡觉小心翼翼,不敢大动。
漫长的小道布满瘴气。没有人烟,漫山遍野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和野生大杜鹃,有的地方密得连蛇都爬不过去。运输队为了尽快把物资送到,所有运输队的战士和藏族同胞,用随身携带的刀具、铁铲劈砍,勉强打通一条人畜通道。走完这条人开辟出来的近路,人们身上穿的衣服后面是完完整整的,而胸前的衣物都被挂成烂布条。物资最后送到边境一个名字叫里米金的地方囤积。为保障西藏军区边防1团在中印边境反击作战,准备了足够的战备物资。
说到这里,父亲想起一件事情。在运输任务的时候,拉加里县的公安局长看见有部分藏族同胞的鞋被磨破磨穿了,想要几双军用鞋给民工穿。就给父亲说这件事。父亲想了想,就自己掏钱价拨了十几双鞋送给他们。父亲说,其实民工他们为部队运送给养,鞋子发给他们都不是问题。我当时就担任后勤政委,只要签个字就可以报销。但是,我自己掏钱买来送给他们,我觉得心安理得,我觉得问心无愧!
四、父亲岁数大了,离休了。父亲还在讲许许多多的小故事,父亲还在慢慢地回忆着。直到今天,爱学习,爱思考,能接受新鲜事物,是这个95岁寿星级老人的爱好。老父亲每天必看当天的报纸,每天必须读书和思考。甚至还可以上网玩手机微信。他经常在微信里给我们发新的信息,经常发他学习的心得体会。虽然时不时的冒出几个错别字,来上几句让我们想半天才明白的词语。父亲永远在上进,永远不服老,他这种精神也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我们会传承这种精神!
父亲离休后第一张全家人合影照
父亲见到18军、老西藏后代、军旅作家薛晓康热情交谈
父亲说,他就是个小人物,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走自己应该走的路。父亲还在回忆他走过的路,父亲还在说他经历的事。我也在认真的听,认真的想,认真的记,一切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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