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忧伤

——在成都七中八一校的演讲

（根据录音整理）

薛晓康 

   同学们，大家好。我们算是校友，也算是战友。因为这所学校原先叫“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现在与地方联合办校，叫“成都七中八一校”，都有“八一”两个字，而“八一”恰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重要标志，所以我们也算是战友。既然我们是战友，是校友，那么，我们之间就不必那么客气，不必那么拘束，更不必那么严肃。我今天不跟同学们讲大道理，如果讲大道理，我相信你们的老师，你们的家长，甚至你们，都比我讲得好。所以，我们今天的交流应该是像唠嗑、拉家常、摆龙门阵那样，轻松自如。如果你们有兴趣，也可以写纸条递上来，我尽量回答，但有一点，不能递关于数学的纸条，因为不要说数学，我的算术成绩也一贯不好。（笑声。掌声。）

   今天，我想跟你们一起分享我的童年时光，讲一些我的童年轶事。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总爱回忆童年，一旦回忆起童年，人就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一些。我现在已经算是老年人了，但我总是要在“老年人”前面加个“中”字，所谓“中老年人”，其实，每当我回忆起童年，我的年纪更显年轻，回忆到十八岁时，我就感觉自己永远十八岁；回忆到八岁时，我就感到自己永远八岁。（笑声。掌声。）

  我有一个在这所学校的同班同学，叫安季迅，是个大律师，口才极好，语文成绩也很好，他是一个真正热爱酒的人，他最近一旦喝了酒，就会写一写童年趣事发给同班同学。但他写的东西得让你费点神地去读，因为他是用文言文写的，虽然这尽显了他的文字功底，但毕竟让人读起来有些费劲，我很想提醒他：“你干脆用甲骨文写好啦。”（大笑声。掌声。）不过我没有这样提醒他，因为我为他的回忆所感动，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回忆童年，难道我们不该为他鼓掌，不该为他点赞吗？（掌声）

   童年的许多事我都记得很清楚，用老人的话说：“这孩子记性好。”其实，我现在回想了一下，记性好并不是天生的，大概是小时候精神上受到过某种强烈的刺激。我是在西藏军区保育院长大的，由于父母亲在西藏工作，我在两岁时就被送进了保育院，五岁之前的事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当时保育院和八一校驻在大邑县，周边的社会情况相当复杂，国民党特务、土匪、国民党军队的旧军官，他们为了扰乱驻西藏部队官兵的军心，到我们保育院和八一校来搞破坏活动，制造了一系列惊险的事故，比如派女特务到我们食堂旁边的水井投毒、土匪半夜举着火把在我们围墙外面鸣枪、国民党军队的炮兵教官往八一校打迫击炮，八一校的校长把这些情况向西南军区汇报后，西南军区政委邓小平立即指示保育院和八一校搬迁到成都市。西南军区后勤部部长余秋里带领八一校的校长和老师到成都茶店子选址，就是这所学校现在的这个地方。余秋里部长根据邓小平政委的指示精神，“以插竹子为界，学校需要多大面积就把竹子插多大面积。”那时候圈地不象现在这些房地产公司圈地那么麻烦，要办政府规定的各种手续，还要花钱，那时候插上竹子就完事了，八一校的老师后来感慨地说，“早知道我们那时候应该多插些竹子就好了，八一校的面积会更大。”（笑声。掌声。）

   八一校和保育院往成都搬迁时，我还在上保育院，军区派了一些军用卡车来接我们，记得是美国的道奇卡车，都是在解放战争时期缴获国民党军队的。我们这些孩子上车不久就都睡着了，当车停下以后，我醒了，几个解放军叔叔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抱起来，往另一辆卡车转移，当我被抱起来时，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突然看见我们坐的那辆卡车的前轮下压死了一个人。我尖叫了一声，一个阿姨扑过来，用手紧紧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放到另一辆卡车上。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精神受到了刺激，从此有了记忆。所以我的童年的许多记忆非常清晰，非常可靠。

   大概过了一年多，我们该上八一校了。八一校派了几个老师来接我们。那时候我们年级分了甲、乙、丙班，甲班是小学五年制的试行班，需要考试，考试题很简单，是数数，以一数到一百，能做到的就是聪明的孩子，可以进甲班。据后来我们同学聚会，有个乙班的同学回忆，他只数到二十就数不下去了，于是被分到了乙班，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了很多年。我很骄傲地做了解释，告诉他，当时如果能数到一百也未必能进甲班，因为进甲班还有一个重要条件，那就是你是乖孩子，所谓乖，就是除了长相乖，还要性格活泼可爱，爱唱爱跳，有点艺术细胞。现在我们班同学聚会，我注意看了一下，同学们虽然都老了，但怎么看怎么乖，老了也显可爱。我们骄傲，因为我们都是八一校老师认可的乖孩子。（笑声。掌声。）

   说到聪明，其实我并不聪明，甚至有点傻，因为我一生下来，刚见天，脑袋就受伤了。当时我母亲因为南征北战，营养不良，体重只有八十斤，却怀了一个八斤多重的我，她难产了，生不下我，那时候还没有剖腹产的手术条件和技术，军医只好用产钳很费劲地把我挟出来，结果我的头皮被挟破了，鲜血直流。我母亲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是一个头上缠满纱布的婴儿。更奇怪的是，别的婴儿的哭声都是要持续好多声，有的甚至会持续好多分钟，但我的哭只有一声。只要“哇”的一声，我母亲就知道我想吃奶了。我的父母很紧张，担心我是不是个傻孩子。十多年后，我当兵了。有一天回家，家里来了一个人，这人正是当年接生我的那个老军医，他已经退休了，心里对我有愧疚，担心我的智力有没啥问题，专程跑来看我。他一看到我，放下心来，原来我的智力没问题。其实我自己心里知道，我的智力还是有些问题的，如果说我聪明，那也是傻傻的聪明。（大笑声。掌声。）

   我能看出来，在座的同学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你们出生时肯定是顺产。（笑声）我还知道，你们都喜欢追星，属于追星族。比如你们去看演唱会，台上的明星把手不断地东指西指，每一指都会引来你们的尖叫和欢呼，如果明星的手指向你坐的那个方向，你会更加激动，认为那是指的你，于是你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就象有个小品里演的，明星乘坐的车从你面前驶过，溅了你一身的泥水，你会感到“这是多么幸福的泥点子呀”。（大笑声）

   我们小时候也追星，但在我们的心目中，明星就是英雄，比如黄继光、邱少云、江姐、刘胡兰、王成等等，这些英雄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真正的明星，他们的精神伴随着我们的心灵成长。当然，在追星的过程中，我们也出过小小的洋相。记得那时候我们晚饭后，老师会经常带我们走出校门，到周边的田地去散步。有一次去散步，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农民在屋前摆弄一堆黄泥，只见他往黄泥堆上倒了一桶水，然后赤脚在泥堆上踩，弄得他一身都沾满了黄泥。我们停住脚步，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突然不知是哪个同学说了一声：“黄继光。”一听“黄继光”，队列里便炸开了，大家响亮而整齐地高喊：“黄继光、叔叔！黄继光、叔叔！……”这个很有节奏而热烈非常的喊声把那个农民喊得不知所措，呆站在那堆黄泥中间尴尬地看着我们。老师跑过来一看，明白了，笑得喘不过气，急忙向那个农民道歉。老师告诉我们：“别人搅拌黄泥是拿来糊墙用的，你们瞎喊什么？再说，黄继光叔叔早在朝鲜战场上就牺牲了。”（大笑声）

   我们听老师这么一说，相当失望，只好最后看了看那个满身黄泥的农民，依依不舍地走了。但老师仍然表扬了我们，说我们热爱英雄是对的，黄继光和许多英雄一样，都是我们时代最可爱的人。（掌声）

   我们小时候还看过一部电影，叫《党的女儿》，有个情节给我印象很深。白色恐怖时期，国民党对山上的游击队严加封锁，群众想办法给游击队送吃的。有个女共产党员挖了一筐野菜，准备作为党费交给游击队的交通员。敌人知道后去抓她，她把幼小的女儿托给交通员，当她被抓时，山林中响起女儿凄厉的哭喊声，交通员用扁担挑着两个筐在山道上奔跑，一个筐里是幼小的女儿，一个筐里是作为党费的野菜。被抓的女共产党员一边挣扎一边拼尽全力朝山林喊：“女儿，要听妈妈的话！”那个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认为“要听妈妈的话”就是“要听党的话”，对于象我这样在革命家庭中长大的人，就是党的儿女，就是要听党的话。（掌声）

   还有一部电影对我影响也很大，那部电影叫《英雄儿女》，里面有位英雄叫王成，他和战友们一起坚守一个无名高地，当战友们全部阵亡，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而敌人已经围攻上来的时候，他背着一部老式的两瓦电台，握着报话筒对指挥所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个喊声无比震撼，让人热血沸腾。我对这部电影真的是百看不厌，也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的主题歌《烽烟滚滚唱英雄》，这首歌是英雄王成的妹妹王芳唱的，所以我也非常喜欢演王芳的那个演员。但我没想到，我的一个战友比我更加喜欢王芳，那个战友刚提为排长的那一天，脑袋膨胀了，因为排长是干部，可以谈恋爱了，于是他写信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向王芳的扮演者刘尚娴求爱，很快，八一电影制片厂对他的这封情书给予了回复，说演王芳的这位演员已是有孩子的母亲了。（大笑声）不过，他们对这个排长热爱英雄和爱恋英雄的妹妹的这种情结，还是给予了赞扬和鼓励。（大笑声。掌声。）

   当然，“为了胜利，向我开炮！”那个喊声一直激励着我。后来我参加了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当时我任通信连副连长兼电台台长，我们平时为了保密，都是用密码收发电报，只有到了总攻时间才用话直接喊，因为这时候敌人就是侦听到了也来不及调整兵力部署。一用话，我就感觉这下我有机会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句话了。可是我们的阵地一直没有被敌人围攻，倒是我们一直在围攻敌人的阵地，所以我始终没有找到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机会。（笑声）不过，我喊的有句话让我的战友们永远记住了——战斗的第一天，战士们有些紧张，我们电台的一个报务员抄收了一份电报，由于紧张，他的手有些发抖，抄收的电报竟然译不出来，我赶紧上机，把那份电报重新抄了一遍。然后我对大家讲：“你们别太紧张，只要我活着，保证把你们全部好好的带回去！”（热烈掌声）

   还有一部电影是动画片，叫《草原英雄小姐妹》，小姐妹叫龙梅和玉蓉，她俩为了保护公社的羊群，在暴风雪中受了重伤，使集体的财产没受损失。里面的主题歌我至今记得（唱）：“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掌声）那时候我就想，以后要去草原放羊，学习英雄小姐妹。（笑声）而且草原上的风光多美呀，还有那么多羊儿陪伴我。可是我后来去藏北草原采访部队边防哨所时才发现，放羊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尤其西藏高原上的草原，不像内蒙古和新疆等地区的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景象，藏北草原无比宽阔，但地上的草都是贴着地皮的，而且草的颜色也是黄绿相间的，看上去象营养不良的草。到了冬季，白茫茫一片的积雪，寒风凛冽，空气稀薄，我们的战士就长年在那里守卫边疆，令人感动。为此，我发表过一篇小说叫《羊精》，里面写了部队农场的一个战士，他为保护羊群牺牲在冰湖旁边。其实，我是把我从小想学习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情结，寄托在了这个小战士的身上。（掌声）

   那时候的人就是这样，看了战斗故事片就想学战斗英雄，看了《金光大道》就想当先进农民，看了《创业》就想当石油工人。总之，满脑子的理想。尽管许多理想并没有实现，但那些理想都成为了我美好的回忆。

   我从小喜欢想象，甚至由于兴奋的想象而失眠。我在八一校上学时，常年见不到我的父母，一看见别的同学的父母从西藏回来探亲，把我的同学接走了，到了夜晚我看着旁边的空床，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进入想象状态——想象我快要死了，学校给西藏军区发了电报，我的父母急忙从西藏赶到八一校，可是我已经躺在坟墓里的小棺材里了，我的父母把我从棺材里抱起来，哭喊着“你不能死”。我说我只能死，谁让你们不回来接我呢？说完我就象电影里演的一样，把手软软地一搭，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的父母伤心地哭，我悄悄睁开眼睛，看着他们大滴的眼泪流下来，我心里得到安慰，很有满足感。想象完了我就用被子蒙住头，很幸福地哭泣。那感觉真的很幸福。（掌声）

   我的想象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情节的，所以我非常喜欢作文课。在我们八一校，我是唯一订阅了《民间文学》杂志的。这种杂志在文革开始后就停刊了。守校门的武大爷每次把《民间文学》交给我的时候，我都会感谢他，他笑眯眯的神情至今令我感动。当然，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奶奶。有一天，老师通知我去传达室，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奶奶，她从遥远的河南老家赶来学校接我走，她是第一个让我感觉有了家的亲人。我的家在狮马路的一个小院子里，是西藏军区在成都的一个家属区。屋子虽小，但我感到很温暖，因为从此我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可以回到这里来。记得有一天我要写作业，但没有墨水，于是问奶奶要钱买墨水。奶奶从一个大木箱里抱出衣物和棉被，从箱底拿出一个布包，我一看，包里全是两元一张的钱，奶奶给了我两元钱，她没文化，不识字，但她认得钱。我在此之前从没用过钱，跑到外面的小店里买了一瓶墨水，不是一般的墨水，是名牌，叫英雄牌墨水。（笑声）我把两元钱递给售货员，他竟然找了我一堆钱，把我高兴得合不拢嘴，只顾傻笑。售货员很奇怪，问我怎么这样高兴，我顾不上回答他，捧起一堆钱就跑，售货员赶紧叫住我，又找给我几枚硬币，这更把我高兴坏了，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我想，奶奶的钱太神奇了，一张钱居然可以换来这么多钱，跟变魔术似的，我的奶奶太伟大了。（大笑声）

   从这以后，我灵魂深处肮脏的东西被激活了，我开始经常偷我奶奶的钱，那时候战士每月才几块钱的津贴，我却每个星期都有两块钱，简直是大款了。（笑声）最让我得意的是，我奶奶从没问过我，我觉得她是不识数，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偷她的钱。尽管有时候也有些于心不忍，奶奶那样勤俭节约，我怎么能随便偷她的钱呢？可是，我不偷她的钱，怎么买零食吃？怎么订《民间文学》呢？（笑声）但我保证，我长大以后再没偷过任何人的钱，甚至捡到钱都要上交。我从战场上撤回到广西休整，有一天捡到一个布包，布包里有好几百块钱和几千斤全国通用粮票，我立即交给了我们团的政治处主任，可惜我以后再没有捡过钱，如果捡到，我还会上交的。（掌声）

   同学们，其实我长大以后想过，我奶奶当时并不是不知道我偷了她的钱，她只是不问我而已，怕伤了我的自尊心，她每次送我回学校时都会端详我，那端详是意味深长的，她是疼爱孙儿，娇惯孙儿，她的慈祥永远温暖着孙儿，让孙儿感念她的是孙儿至今一旦想起，心中便涌起不尽的思念和淡淡的伤感。（热烈掌声）

   我还要感谢一个人，他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叫文柏生。文老师很喜欢我，经常单独给我讲作文，还带我出去看电影。有一次看的是一部纪录片，片中有句解说词很有诗意：“啊，那不是白云，是丰收的棉花。”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文老师兴致高涨地一边念这句解说词一边讲解分析，让我受益匪浅。尽管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属于“四川普通话”，但我在他的影响下更加喜爱作文，这属于潜移默化吧。我的作文有时会拿到高年级的班上当范文念，这下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更是喜欢在作文里堆砌形容词，从而一发而不可收。经常出现乱形容、瞎形容的情况。

   那时候学校每年要举行运动会，操场上的主席台旁边设立了广播站，随时报道广播运动场上的情况。老师选我当小记者，负责给广播站写稿子。记得我写的其中一篇稿子是写跑步比赛的，我就想起了纪录片里的那句解说词：“啊，那不是白云，是丰收的棉花。”我也想形容一下跑步比赛的同学，于是就在稿子里发挥了一句：“跑道上，同学们像一朵朵白云在飞快移动。”广播员居然没有修改，原文给念出来了。但很快引起同学们的争议，文老师批评我说：“同学们怎么会像白云呢？而且还是飞快移动，谁见过白云飞快移动？只有乌云才会出现飞快移动的情况，那也不多见。这就是乱形容、瞎形容，至少是形容不贴切。”文老师的批评把我搞得无比狼狈。（笑声）

   不过，我想辩解一下，为什么我会把同学们形容成白云呢？这还是有那么点依据的，因为同学们都穿的是白衬衫。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胜利后，毛主席命令西藏军区把缴获印军的全部武器和物资交还给印度，西藏军区照办了，但打了一个小小的折扣，就是把缴获的降落伞全部运到我们八一校，给同学们做了校服，我们男生的上半身是白衬衣，下半身是蓝裤子，女生的上半身也是白衬衣，下半身是蓝裙子，简直漂亮。我们的父辈为了我们这些西藏高原军人的儿女，冒着挨批评的风险，可能是唯一一次没有完全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而毛主席并没有批评西藏军区。（热烈掌声）

   我们的校服给我们带来了荣誉，有一次我们去参加市里举行的运动会，我们学校代表队的参赛项目是花样跳绳，我们得了第一名。其实我们的动作并不整齐，但由于我们穿的校服是统一的，不象其他代表队穿的杂七麻八的，所以看上去我们的动作是最整齐的，掩盖了我们做错的动作，让我们占了一个大大的便宜。（笑声）

   那时候我们学校经常搞书法展览，老师把同学们写得比较好的毛笔字选出来，贴在食堂门外的橱窗里供大家参观。但我写得毛笔字一次都没被选上，我不甘心，想了一个主意，把毛主席写的“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放到课桌上，然后用纸蒙在上面，拿毛笔照着描了下来。我想，如果有人说我写得不好，那就是说毛主席写的不好，谁敢？（大笑声）终于，我写的这幅字也被贴到橱窗里展览了，但我们的文老师很委婉地告诉我：“学写毛主席的字没有错，但首先要把基础打好，你的方法不对，描写不能算书写，这是耍小聪明，练不好毛笔字的。”听文老师这么一揭穿我，我很狼狈，从此更不喜欢写毛笔字了。这也给我带来了终身遗憾，这些年有不少单位邀请我去参加活动，总要我用毛笔题写几个字，说是请名人留下墨宝。我的毛笔字很糟糕，我哪敢写呀？写出来很影响我的形象。（笑声）

   前年有个单位请我去帮他们写一个电影的故事梗概，我去采访后编写了一个故事，取了个片名叫《自由的天空》，大家非常赞赏地鼓掌，接着赶紧准备了笔墨和宣纸，电影投资人、制片人、导演、省领导等人分别书法了《自由的天空》这几个字，说是等开新闻发布会时，要把这些字挂在会场里。我一听，十分紧张，坚决不写。在众人的强迫下，我只好写了。但我刚写好，一看，很恶心，赶紧把宣纸抓起来一把揉了，却被一个女孩抢走了。他们再让我写，打死我也不写了。有人在一旁说我有贵族气质，我知道这是在变相地批评我。果然，又有人说我清高。其实，我必须承认，我骨子里是有些清高，别人都是有道理的清高，而我却经常是毫无道理的清高。但在写毛笔字这方面，我根本无法清高，他们误解我了，我也有口难辨。要我题字可以，但只能用钢笔。我的钢笔字也不咋样，但总比毛笔字好点。前段时间有个红军纪念馆要我题字，我只好用钢笔写了“红军精神代代相传”这几个字，心里稍微没那么紧张。（笑声）同学们，希望你们现在多练练毛笔字，我相信你们将来也会成为名人，到时候别人要你们留下墨宝，你们心里就不会象我这样紧张。（笑声。掌声。）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铅笔。我学会写字就是用的铅笔，很怀念小时候每次上课前都用铅笔刀把铅笔削好，然后把削好的一支支铅笔放在文具盒里，象观赏工艺美术品似的观赏文具盒里摆的铅笔，心情特好。后来由用铅笔过渡到用圆珠笔，又过渡到用钢笔。但我永远珍藏用铅笔的时光。我入伍后当了报务员，我们抄报都是用铅笔，刚学报务的第一课就是怎样削铅笔，当我把削好的铅笔象工艺美术品那样摆放好后，受到教员的大加赞赏，这就是八一校给我打下的一个良好的基础，给我馈赠的一个珍贵礼物。（掌声）

   八一校的老师教育我们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我们的父母在西藏保卫祖国边疆，我们才有了安宁的学习生活。如果我们不听老师的话，学习成绩不好，校长就会发脾气，老师也会痛心疾首地在黑板上板书：“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还有“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用这些警句来告诉我们。说实话，我们在八一校没吃什么苦，那时候正是国家遭受特大自然灾害，也就是天气不好，粮食收成不好，许多地方根本没有粮食收成，还饿死了许多人。西藏军区组织战士到河里打鱼，还上山打猎，那时候还没有发布“动物保护法”，汽车团把干鱼、野羊等物品从西藏运到八一校，以保证我们每天有肉吃，这就是西藏军区当时特定的一个任务，要保护好我们这些西藏军人的花朵，这比保护野生动物更重要。（掌声）

   当然，尽管我们不缺吃，不缺穿，老师还是要教育我们节约粮食，掉在饭桌上的每一粒饭粒都会被我们捡起来吃掉，这成为自觉的自然动作。为公家节约一度电，节约一滴水，都是我们的自觉行动，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在学校外面散步，突然发现土路上散落了一串黑色的颗粒，有个同学惊喜地叫道：“哎呀，这不是我们早饭吃的豆豉吗？”我们很生气，很心痛，谁这么浪费？我们立即行动起来，把撒在地上的豆豉捡起来，捡得很认真，把衣服口袋装得满满的，跑回学校的厨房，交给炊事员大叔，满以为要受到表扬，

没想到几个大叔一看，哈哈大笑，说这哪是什么豆豉，是羊拉的屎，是羊粪。这下我们傻了，非常沮丧。（大笑声）

   至今那个情景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就象电影镜头在我的眼前过，我们当时傻傻的样子十分可爱，我非常喜欢那时候的我，尽管我干了一件可笑的傻事，但这正体现了我为国家、为集体勤俭节约的品质。（掌声）

   刚才我进学校时，跟你们的一位老师聊了聊，她说你们现在的学习负担很重，晚饭后要做很多作业，然后还要背英语。我向你们建议，不要花太大精力去背英语，把汉语学好是关键，除非你将来的专业跟英语有关，英语能应付考试就行了。（掌声）

   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上学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老师姓何，（同学：“我们的英语老师也姓何！”）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个女的，（同学：“我们的英语老师也是女的！”）那对不起，巧合了。（大笑声）有一次，何老师点名把我抽起来，要我背一段英语。当时我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感觉她有点跟我过不去，专门从最后一排把我抽起来，让我措手不及。我结结巴巴地背完一段英语后，何老师说：“还可以。不过，我怎么听你念的英语完全象藏语？”（大笑声）我只好说：“我是从西藏来的嘛，缺氧。”（大笑声）不过，何老师其实并不想为难我，她是喜欢我的。在毕业考试时，她给我的英语打了八十五分。这个分数是有讲究的，因为我们学院规定，评三好学生的条件之一就是每门考试成绩都在八十五分以上。军队院校的三好生相当于三等功，评上了那不仅是荣誉，而且还有奖金的。我有个我们系里最好的同学，叫王久辛，何老师给他的英语打了六十一分，王久辛很气愤，在我们宿舍门外的老枣树下面把何老师拦住理论，王久辛说：“何老师，我的英语成绩只比及格分数多了一分，你这不是在恶心我吗？”何老师笑道：“能让你毕业就不错了，谁让你经常旷课呢？”王久辛委屈地说：“你宣布过，说薛晓康的英语完全是藏语，那你凭什么给他打八十五分？”何老师幽默地说：“凭什么？薛晓康会微笑、大笑、狂笑、冷笑、阴笑，他会各种笑，你会吗？你不会。”（大笑声）

   同学们，我讲这个的意思是说，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学习负担搞得那么重，要学会自我调整，要快乐，使自己成为会各种笑的快乐的人。（掌声）

   我对你们有一种担心，就是担心你们可以适应在顺境中成长，而不能适应在逆境中成长。你们应该提早做好在逆境中成长的心理准备，学会如何面对成功与失败。你们都是高中生，正面临考大学，考什么样的大学，对不对？（同学们：对！）现在有的学生竟然因为没考上大学而自暴自弃，甚至有患忧郁症的，有跳楼、跳崖自尽的，还有吸毒的，精神崩溃了，这就是没有具备足够的在逆境中成长的心理准备，让人非常心痛。如果这样面对逆境，你即便考上大学也白搭，早晚你还会遇上比没有考上大学更糟糕的问题，那你能经受得住吗？

   你们的家长、你们的老师、还有我，都希望你们能够一帆风顺，心想事成，但现实生活中往往就会出现一些意料不到的糟糕情况，你们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就算不为你们的家长和你们的老师，也不为这个社会，你们为你们自己也应该勇敢地面对逆境。在人生的道路上，你经历得越艰辛，越困难，越能塑造你的人格魅力。关键不在于你是否成功了，而在于你曾经勇敢地面对过。中国人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考不上大学吗？（热烈掌声）

   我现在已经是老年人了，对于这所学校，我真的有点不敢来，或者是不愿多来，因为每次来，都会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每次回忆都让我心情激动，这种回忆有时会让我感到身心疲惫，甚至感到忧伤。我后悔当初没有珍惜童年生活，真想再重新过一遍这所学校的校园生活，但逝去的童年已经逝去，再也回不去了，后悔我当初竟然那么不懂事，那么不会珍惜，我因此而深感忧伤。

   也许，真正的男子汉是不应该忧伤的，或者说是不应该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忧伤的情绪，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因为我的灵魂深处实在是充满了太多的忧伤，其中的部分忧伤便是来自于对童年的怀念，总感觉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童年。但是，请同学们注意，我讲的这种忧伤并不让我感到痛苦，其实我无比享受这种忧伤，这是一种幸福而欢愉的忧伤，我享受这种忧伤的感觉无人知晓，仅供我个人细细品尝，并且愿意在今天与同学们共同分享。（掌声）

   同学们，你们都很聪明，相信你们出生的时候都是顺产，脑袋没有受伤，啼哭声响亮而悠长，（笑声）我真心希望你们好好珍惜童年，珍惜校园生活。我想说，在战场上，生死战友可以凝成爱，而在校园里，同窗好友也可以凝成爱，关键在于发现，在于珍惜。如果你们觉得现在过得不快乐、不如意、很委屈，但无论怎样，你们都应该珍惜。因为你们今天在这所学校的学习生活经历，将是你们此生的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它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自己。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之后，再来回味我今天给你们讲的这些。但愿你们到时候不会有我的这种忧伤，即便有，也应该感觉那是一种美而又美的美丽的忧伤。

   谢谢同学们。（热烈掌声） 

 2018年9月21日